《SUDU品牌服装创业史》定海新村出租房

这一夜，我在水利水电学校潮湿的宿舍床板上辗转反侧，头顶老式吊扇搅动着粘稠的热浪。

2005年夏天的杭州像块发霉的绿豆糕，水利水电学院的红砖墙爬满爬山虎，而我的秘密藏在四季青市场批发的连衣裙里——那些用缝纫机改过水洗标的货品，此刻正以"SUDU"品牌的名义躺在庆春路夜市的折叠衣架上，在淘宝网简陋的店铺页面里，在1688诚信通刚开通的批发链接中。直到拆迁公告贴上新塘路梧桐树干的瞬间，我精心构筑的三角贸易体系开始崩塌。

拆迁前夜的梦境格外锋利。我梦见淘宝旺旺的提示音化作倾盆大雨，1688后台订单像泡沫般消散在水泥裂缝里，夜市霓虹灯管一根根爆裂，玻璃碎片扎进印着SUDU烫金logo的包装袋。惊醒时诺基亚手机在枕边震动，淘宝论坛里"西湖边的衣橱"版主发来消息："庆春路夜市今晚清场。"床底塞满存货的纸箱突然变成定时炸弹，CRT显示器在黑暗中泛着幽绿的光，拨号上网的猫发出垂死般的嘶鸣。

那几只总在宿舍厕所盘旋的绿头蝇，此刻正在纱窗外发起总攻。我抄起《水工建筑物》课本挥向虚空，书页间夹着的进货单如雪片纷飞。封底印着马云的演讲摘要"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"，油墨被手汗洇成模糊的墨团。

庆春路空荡的柏油路上还粘着前夜的夜市编号贴纸，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正用铲子清除最后的地摊划线。穿的确良衬衫的大妈拎着"最后三天清仓"的硬纸板，塑料模特的手臂从三轮车里支棱出来，像极了溺水者的求救。

在文三路电子市场淘来的组装电脑主机里，淘宝店铺后台的待发货列表还在跳动。阿里旺旺弹出新消息："韩版连衣裙能包邮吗？"我盯着屏幕右下角17:30的时钟，城管大队的灰色办公楼正在暮色中亮起灯火。

三楼走廊墙面的领导公示栏落满灰尘，七个副局长照片在节能灯管下泛着青白。分管夜市摊位的马副局长排在第四位，发际线后退的额头油光发亮，让我想起四季青档口总爱克扣赠品的王老板。办公室飘出龙井茶香时，我正用拇指摩挲着钥匙串上的U盘——那里存着淘宝店铺的宝贝详情图，是借学校机房扫描仪把《瑞丽》杂志撕页和地摊实景合成的杰作。

"大学生创业值得鼓励。"马副局长吹开茶叶浮沫，保温杯内壁结着深褐色的茶垢，"但免费摊位..."他拖长的尾音让我想起淘宝买家讨价还价时的经典话术。窗外飘进收废品的吆喝声，楼下停着喷涂"城市管理"字样的皮卡，车斗里堆满收缴的折叠架和LED灯串。

当他说出"每天五十元管理费"时，我听见他台式电脑电脑主机箱里80G硬盘的嗡鸣。这笔钱相当于水利工程制图课作业代画的五份报酬。挂在钥匙圈上的U盘突然重若千钧，里面那些精心修饰的图片此刻像极了虚假广告。

暮色中的汽车东站天桥成了临时交易所，拆迁户摊主们交换着真假难辨的小道消息。"马局长小舅子在龙翔桥搞地下摊位招标""高教园区的夜市要凭学生证申请"。我蹲在马路牙子上用圆珠笔在进货单背面算账：如果放弃实体摊位专注网店，销量也许还能提升，快递费每单可以节省一块；若转战下沙大学城，要重新打通宿管阿姨的关节；而四季青瑶瑶姐刚发来短信，说广州新到的雪纺料子每米涨了五毛。

回程的328路公交车摇晃得像艘破船，车窗映出我T恤背后褪色的SUDU字样。前排女生背包上别着淘宝周年纪念徽章，后排大叔攥着《都市快报》，社会版头条标题是《互联网经济冲击传统夜市》。当钱塘江的潮气混着柴油味涌入车厢时，我忽然想起马副局长办公室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——和四季青档口王老板收银台上那盆一模一样。

水利水电学校的红砖墙上，"SUDU"的涂鸦广告正在雨水冲刷下晕染开来——那是上周波波用丙烯颜料偷偷喷的，现在看起来倒像某种抽象艺术。教学楼的阴影里，小茹抱着快递箱朝我挥手，她淘宝店的淡紫色包装盒在阳光下泛着珠光，那是我们之前在义乌小商品市场砍了半个小时价才拿下的库存。

经过三号宿舍楼时，二楼突然坠下一包啃剩的干脆面，抬头看见戴君斌在阳台上挤眉弄眼："马局长回邮件了！"他手里挥舞的软盘在风里打转，那是我们共用的小破电脑里唯一能用的存储设备。我忽然想起今天本该交《钢筋混凝土结构》的课程设计，而我的图纸还锁在定海新村出租房的抽屉里，和三十件待换标的韩版连衣裙躺在一起。

钱塘江的风裹着化工区的味道灌进领口，我在秋涛路天桥下刹住车。桥洞墙壁上层层叠叠贴着"旺铺招租"的告示，最新那层是某夜市摊位的转让信息。此刻它们正在潮湿的空气里卷边，就像淘宝店里那些被强制下架的宝贝详情页。诺基亚在裤兜里震动，南希发来的短信在蓝屏上闪烁："龙翔桥夜市今晚试营业，速来占位。"

当我摸到柳浪闻莺公园时，暮色正把保俶塔染成琥珀色。长椅上粘着前夜烧烤摊留下的油渍，几个老头拎着鸟笼在石板路上踱步。我瘫在之前拍宣传照的香樟树下，树皮上还留着波波用眉刀刻的淘宝店铺ID。对岸雷峰塔的轮廓渐渐模糊。

假山后突然传来窸窣响动。中年男人发福的肚腩从石楠丛间隙时隐时现，女士细高跟卡在鹅卵石缝里发出脆响。他们交叠的身影在暮色中晃动，让我想起四季青仓库里纠缠的衣架。当女人镶水钻的手机吊坠反射出夕照时，我的手机突然唱起《老鼠爱大米》，惊飞了整片树林的麻雀。

"我在西湖文化广场看货呢。"我对着电话胡诌，眼睛盯着那对落荒而逃的男女。波波在电话那头笑得花枝乱颤："得了吧，你那边鸟叫比吴山广场花鸟市场还热闹。"挂断时看见脚边躺着枚褪色的杜蕾斯包装袋，铝箔纸在月光下泛着冷光，像极了我们卖不出去的银色烫金吊牌。

回到宿舍时已近宵禁，楼道里飘着泡面与染发剂混杂的气息。戴君斌正用淘宝买来的扫描仪处理SUDU新款画册，CRT显示器映得他满脸绿光。窗台上晾着连夜改标的连衣裙，水洗标上"Made in SUDU"的字样在夜风里轻轻摇晃。对面床铺的《土力学》教材摊开着，夹着龙翔桥夜市摊位分布图——那是我用AutoCAD重绘了三遍的作战计划。

凌晨两点，小茹的QQ突然发来视频请求。她身后的大学城网吧烟雾缭绕，视频窗口卡顿在她举着淘宝钻石卖家证书的画面。""她贴着摄像头大喊，"你说我们SUDU能不能..."话音未落，整栋宿舍楼突然断电，黑暗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国骂。我摸黑翻出应急灯，微弱的蓝光里，马副局长白天给的《临时摊位申请表》正在窗台上轻轻颤动，像只随时要飞走的白蝴蝶。

应急灯的蓝光在申请表上投下蛛网状阴影，我抓起圆珠笔的手突然顿住——马副局长龙飞凤舞的签名旁，有行蝇头小楷写着"摊位费可协商"。这发现让我浑身过电般颤抖，笔尖戳破了纸张，墨迹在"每日五十元"的印刷体数字上晕染开来。

诺基亚的震动救了我。马副局长的声音混着麻将碰撞的脆响："小汪啊，你说的那个大学生创业扶持计划..."我捂住话筒冲进消防通道，霉味刺鼻的楼梯间里，当他说出"特批免费摊位三个月"时，我差点撞翻保洁阿姨的拖把桶。

龙翔桥夜市的探照灯亮起时，我正跪在水泥地上用粉笔画摊位线。波波带来的折叠桌缺了条腿，我们用《结构力学》教材垫在下面。南希把SUDU的灯箱招牌挂在行道树上，接的是网吧偷来的电。当第一个顾客捏着淘宝店铺的优惠券来换赠品时，对讲机里突然炸响城管的警告声，整条街的LED灯串瞬间熄灭。

我们在巷子里狂奔，波波的高跟鞋甩飞在阴沟里。装连衣裙的蛇皮袋擦过墙面的青苔，身后传来塑料模特头颅滚动的闷响。

马副局长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电视新闻里。他因"违规审批"被带走调查时，领带歪斜的样子让我想起那夜公园仓皇系腰带的男人。

刚刚把诺基亚塞进牛仔裤口袋，手机震动又贴着大腿根嗡嗡作响。我摸出手机时瞥见屏幕上的"定海新村房东"，后盖的烤漆已经被夜市地摊的日光灯晒得发黄——这是做SUDU潮牌时攒钱买的，当时全杭城最时髦的款式，现在接缝里还卡着庆春路夜市烧烤摊的孜然粒。

"小汪啊，"电流声里渗出的吴侬软语让耳膜发痒，"你那个堆满纸箱子的房间，空调费该结一下咯。"张姐的声音像浸了桂花蜜的藕粉，四十岁的年纪偏要学小姑娘拖尾音。

我在水利水电学校读大二的这年，把定海新村那间出租屋改成了我们在夜市卖货的仓库，货架上摞着从四季青批发市场倒来的衬衫，每件都亲手缝上烫金logo。

我蹲在寝室铁架床边清点库存，汗珠顺着脊椎滑进CK内裤——夜市地摊二十块三条的A货。"张姐您看这样行不，"我用肩膀夹着手机，手指在小康的IBM笔记本的触摸板上滑动，"今晚请您吃咬不得高祖生煎？顺便把电费给您。"淘宝旺旺的提示音突然炸响，有个北京IP问能不能走支付宝担保交易，我手一抖差点碰翻窗台上的老干妈。

电话那头传来银铃般的轻笑，我眼前浮现出张姐裹着真丝睡裙在楼道收租的模样。她总爱把拆迁分的回迁房刷成蒂芙尼蓝，自己住顶楼复式，却天天踩着Jimmy Choo水晶拖鞋在筒子楼里晃悠。有次我去交租，撞见她弯腰修电表箱，后腰的玫瑰纹身从低腰牛仔裤里探出半片花瓣。

波波掀开寝室门帘时，我正对着1688后台的订单发愣。波波是我夜市摆摊的合伙人，此刻她举着两串铁板鱿鱼嚷嚷："汪哥，城管这两天抓得严，咱的折叠桌要不要焊个滑轮？"我瞥见淘宝店铺收藏数突破5000，突然把记账本拍在掉漆的课桌上："今晚不出摊，哥有事。"

暮色爬上水利水电学校梧桐树梢时，张姐从巷口杂货店的霓虹灯里浮出来，雪纺衫透出黛安芬蕾丝边的轮廓，超短裤下大腿白得晃眼。她身上飘来的不是Chanel No.5，而是杭州大厦化妆品专柜试用的Dior毒药香水，混着楼道里常年不散的霉味。我盯着她脚踝的铂金脚链，突然想起昨晚在淘宝大学论坛看到的帖子：《杭州女房东才是隐藏大客户》。

"大学生老板现在不得了哦，"她伸出镶钻甲片的手指戳我胸口，"听说你那个小仓库，每天快递三轮车进进出出比菜市场还热闹。"我闻到她发梢的资生堂水之密语味道，喉咙发紧地想起堆在仓库角落的瑕疵品文胸——上周从四季青尾货市场论斤称来的，准备挂在淘宝店做福袋促销。

砂锅居的吊扇在头顶咯吱转圈，我握着招商银行一卡通的手微微发抖。张姐的膝盖在桌布下忽然碰到我的腿："听说你在卖什么...苏什么牌子？"她蘸着醋的筷子尖在桌面画圈，"我打麻将的姐妹淘最近都在淘宝买衣服，就是嫌支付宝绑定建行卡麻烦。"

后厨飘来东坡肉的酱香，我望着玻璃窗外骑自行车送货的申通快递员，听见自己说："张姐要不要当SUDU品牌代言人？我们缺个模特拍详情页。"她的玫红色手机突然响起《两只蝴蝶》铃声，我趁机把餐巾纸团成球塞进裤袋——刚才她弯腰捡筷子时，GUCCI墨镜滑落到深V领口里的画面，让我想起淘宝数据报告里"25-35岁女性用户增长300%"的加粗字体。

我盯着她锁骨间晃动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天鹅——上周四季青二批市场刚到的外贸尾单，和我淘宝店29.9包邮的"奥地利水晶项链"是同一批货。"对面新开的蓝堡酒吧怎么样？"我把招商银行一卡通拍在油腻的塑料桌布上，"他们经理是我夜市摆摊的老客户，送了我两张抵用券。"

穿过庆春路此起彼伏的"江南皮革厂倒闭了"叫卖声，张姐的漆皮细高跟踩过污水横流的路面。蓝堡酒吧霓虹灯闪烁，推开贴着褪色F4海报的玻璃门，劣质干冰雾气中飘来任贤齐的《心太软》。

包厢的红色人造革沙发裂着口子，露出泛黄的海绵。我掏出诺基亚偷拍张姐仰头喝酒的侧脸。她脖颈的浪凡光韵香水味，和我在四季青档口批发的"法国原单"香水分装瓶味道如出一辙。"大学生就是会找地方，"张姐的镶钻甲片划过手机键盘，"上周打麻将，李太太还说现在淘宝买黛安芬要等七天预售。"

突然响起的《宁夏》和弦铃声吓得我碰翻科罗娜酒瓶，"我家那个催我回家了，"她瞥了眼屏幕，超短裙下的双腿交叠成杂志模特的角度，"说正事吧，你那仓库..."

张姐的珍珠耳钉擦过我发烫的耳垂："房子要抵给澳门来的林老板了。"她掏出娇兰流金唇膏补妆，镜面外壳反射着包厢里摇晃的迪斯科球光点，"听说他们在四季青盘了八个档口，要做自己的淘宝品牌。"

吧台传来《你到底爱不爱我》的嘶吼，张姐的膝盖突然压住我发颤的右手："不过林老板下月才来收房..."她指尖的冰凉触感让我想起寝室铁架床上那叠未发的申通快递单，"这段时间，小汪老板的货，可以暂时堆到我家复式阁楼。"